论衡_卷十四状留篇译文

查阅典籍:《论衡》——「论衡·卷十四状留篇」原文

  论说贤儒的才能,已经很出众了。世人惊异他们做官得不到提拔,官爵低下。其实以贤才落在俗吏的后面,实际并不值得奇怪。像这样才恰好足以显出贤与不贤的区别,看出才能高低大小的实际情况。乌龟活三百年才像铜钱大,在莲叶上游玩。活三千年龟壳的边缘才会变青,身体才有一尺二寸长。蓍草活七十年长一根茎,活七百年才长十根茎。因它们是神奇灵验的东西,所以生长得很缓慢,由于经历的年代长,所以用来占卜非常灵验。考察贤儒在社会上,就像灵验的蓍草,神奇的乌龟一样。算一算他们钻研学问的日子,确实已以有半辈子了。他们集中精力研究先王之道,于是没有贪图做官的心。等到他们做了官,就特别纯洁,非常正直,没有圆滑钻营的行为。所以世上有权势的人难得录用和提拔他们。针和锥穿过的地方,没有不通畅的。假使针和锥的尖端是方的,穿进物体里就不会有一分深。贤儒本着正直的节操办事,失去了针锥的锐利,所以怎么能亲自去钻营,取得到飞黄腾达的功效呢!

  再说千里马一天能跑一千里,是没有负重,假使让它拉着装满东西的车子,跟劣马一样。过去,千里马曾用来拉过盐车,结果它垂着头浑身冒汗,想往前走却不能前进。伯乐发现它,请王良来驾御,光着身体快跑,所以有千里马的美名。如今贤儒胸怀古今的学问,担负着礼义的重任,内心受胸中知识的束缚,行为又受礼义节操的约束,不敢随便乱谋求官位,所以不易当官或被提拔。没有伯乐这样的朋友,不遇上王良这样的地方长官,怎么能在清明的朝廷上驰骋,表现出千里马的样子来呢?

  有血气的动物活着的时候,走路则背朝上,腹向下;要是生病或死去,那么就背在下,腹朝上。为什么呢?因为背部肉厚肉多,腹部肉薄肉少。贤儒、俗吏同时生在当今世上,有点类似这种情况。要是地方长官贤明先王之道就能实行,那么是俗吏驮贤儒,贤儒骑俗吏。要是地方长官昏庸先王之道被废弃,那么就是俗吏骑贤儒,贤儒处在低下的位置,就像动物遇害,腹朝上背在下一样。背象征天,腹象征地,活着走路的时候,背和腹的位置符合天在上、地在下的原则,所以腹背得到了它们各自正确的位置;生病或者死去,违反正常状态,所以腹部反而在背的上面。不仅仅是腹部在上,凡是动物死了,脚也会朝上。贤儒不被赏识重用,等于死在世上,而那些妄进苟取的俗吏,却都在他们上面。

  东方朔说:“如果眼睛不在脸上而长在脚上,救治眼瞎都来不及,怎么还谈得上看见东西呢?”汲黯对汉武帝说:“陛下使用官吏就像堆柴一样,后来的放在上面。”考察汲黯的话,考察东方朔的话,岂不是因为俗吏得到了很高的地位,而贤儒却失去了应得的官职吗!因此,做官没有得到应有地位,难以了解他的品德;得到了应得的地位,又难以考察他的不贤。好名声来自高官显位,遭诽谤起源于地位低下,地位低下本来经常是贤儒所处的环境。他们遵循礼义,按规矩办事,修养身心,遵守节操,处在低下地位而不急于上爬,所以长期得不到任用和提拔。长期被埋没又不能自己想办法,所以才处于不被提拔的困境。他们自身积累的学问很多,因此不钻营的意志很坚定。俗吏没有什么用来作自我修养的,地位虽然被提升,由于贪图私利的心在作怪,就会有违背道德侵夺财物的行为出现。

  枫树桐树,生长速度快,所以它们的树枝不坚硬。檀树在五月份长叶子,虽然在春天树木茂盛之后,但它的木质却坚强有力,所以车子用它来做车轴。殷朝时有桑树和穀树,七天长成一抱粗,高得太迅速,大得太突然,所以是灾变。珍贵的器物形成总是缓慢,宝贵的货物销售总是困难。而瓜菜之类东西,不到一个早晨就能卖完。所以急流流过时,沙砾冲得打转,而大石头却不动。这是什么原因呢?因为大石头重而沙砾轻。沙砾辗转堆积在大石头上,大石头就被埋没而看不见了。贤儒、俗吏,同时生在社会上,就有点类似这种情况。遇到昏庸的地方长官,使俗吏升迁超在贤儒之上,贤儒却处于低下地位,干些跑腿的差使,甚至有的人被迫隐居山洞,终身无所表现。过错在于地方长吏不能了解贤儒,贤儒的先王之道大,而地方长吏能力低下不能提拔、推荐他们的缘故。

  用手去拿东西,估计力气不能举起来,就不敢动它。贤儒的先王之道,不仅仅是东西的重量能比。铜铁在地上,暴风吹不动;毛草在地上,能飞扬一千里。贤儒胸中所怀藏的东西,就像水中的大石、在地上的铜铁一样。他们被提升不像俗吏那样快的原因,是地方长官能力低下,不能重用。毛草在铁与石头之间,一口气,就能吹它起来,不一定靠风暴。俗吏容易迁升,就像毛草容易吹起来一样。所以能使沙砾打转的是急流,能使毛草飞扬千里的是暴风。平静的水,不会使沙砾打转;平和的风,不会使毛草飞动。不懂先王之道的地方长官,用心急躁不正派,考察官吏不公平,任用官吏,凭自己喜欢来提拔,乱授官爵,就像洪水使沙砾转动,暴风使毛草飞扬一样。所以毛草靠暴风而飞扬,沙砾遇洪流而转动,俗吏碰到昏乱的地方长官而得升迁。

  圆的东西掷在地上,东西南北,没有滚不到的,拿根棍子阻挡它,才稍微一挡就停住了。方的东西落在地上,一扔下去就停住了,至于它的移动,需要人去触动它。贤儒,是世上方的东西。他们难得移动,要移动就需要有人帮助。鸟比人轻便,能去很远的地方,人不如鸟,然而在天地之间有生命的东西当中,人是最宝贵的。蝗虫飞行能达万里,麒麟必须有人进献,才能到皇宫门前。然而蝗虫是灾祸,麒麟是祥瑞。麒麟有四只脚,尚且不能自己到达宫廷,人有两只脚,怎么会自己到达呢?所以说,燕子飞得比凤凰轻盈,兔子跑得比麒麟快速,青蛙跳得比灵龟爬行快,老蛇穿行比神龙灵便。姜太公白了头才显贵;百里奚的智慧,到晚年才表现出来。他们能为国家深谋远虑,因此成了君主的辅佐,但都是些才高德重,很难被提拔任用的人。轻浮急进的人早被任用提拔,但祸害的到来会特别迅速。所以说:“前进得快的退缩也快。”春夏秋冬,要经过几个月才会变更,而灾变的气,一个早晨就会发生不可想象的事。所以黄河的水结冰,不是一天寒冷能形成;把土堆成山,不是一会儿就可以弄成。干将宝剑,要在炉火中锻烧很久,锐利的锋刃,要经过无数次精细的冶炼磨光。由于经过长时间的熔炼,就显得形成非常迟缓,正因为形成非常迟缓,所以才能够割断东西。突然长出来的肉叫肿,突然喷出来的泉叫涌,酒太熟的容易变酸,醋太酸的容易变臭。像这样说,贤儒不能任用提拔,都有他们自己的缘故了。原因是什么呢?学问太多,先王之道太重,成了自己的负担。

  草木活的潮湿,潮湿的就重;草木死的枯焦,枯焦的就轻。枯焦而轻的容易拿起来,潮湿而重的难得移动。然而元气所在,是在活着的草木而不在枯死的。因此车在陆地上走,船在河中行,装得满的重的走得慢,空的轻的走得快。先王之道,装在胸中,它的重量不仅仅是车船能胜任的。胜任的重,任用和提拔要快,就困难。偷人的东西,脏物得来不能说不快当,然而别人指责他的这种占有,得来不是靠自己的能力。世人早得高官,不是不光荣,但是当官不做事白吃饭的指责,社会上议论厉害得很。

  贤儒不被提拔,是地方长官不推荐。农夫装谷子跑到城里,商人带货赶去远方,都是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。如果城门紧闭不能通过,渡口桥梁断绝不能过去,虽然有努力赶时间的劲头,怎么能及早赶到从而谋取厚利呢?要是地方长官嫉妒贤能,不能容纳好人,贤儒不受刑挨罚,就算万幸,怎么还敢奢望官位高升,使先王之道早日实现呢!

  论贤儒之才,既超程矣,世人怪其仕宦不进,官爵卑细。以贤才退在俗吏之後,信〔可〕怪也。夫如是,而适足以见贤不肖之分,睹高下多少之实也。龟生三百岁,大如钱,游於莲叶之上。三千岁青边缘,巨尺二寸。蓍生七十岁生一茎,七百岁生十茎。神灵之物也,故生迟留,历岁长久,故能明审。实贤儒之在世也,犹灵蓍、神龟也。计学问之日,固已尽年之半矣。锐意於道,遂无贪仕之心。及其仕也,纯特方正,无员锐之操。故世人迟取进难也。针锥所穿,无不暢达。使针锥末方,穿物无一分之深矣。贤儒方节而行,无针锥之锐,固安能自穿、取暢达之功乎?且骥一日行千里者,无所服也,使服任车舆,驽马同〔昔〕。骥曾以引盐车矣,垂头落汗,行不能进。伯乐顾之,王良御之,空身轻驰,故有千里之名。今贤儒怀古今之学,负荷礼义之重,内累於胸中之知,外劬於礼义之操,不敢妄进苟取,故有稽留之难。无伯乐之友,不遭王良之将,安得驰於清明之朝,立千里之迹乎?

  且夫含血气物之生也,行则背在上而腹在下;其病若死,则背在下而腹在上。何则?背肉厚而重,腹肉薄而轻也。贤儒、俗吏,并在当世,有似於此。将明道行,则俗吏载贤儒,贤儒乘俗吏。将暗道废,则俗吏乘贤儒,贤儒处下位,犹物遇害,腹在上而背在下也。且背法天而腹法地,生行得其正,故腹背得其位;病死失其宜,故腹反而在背上。

  非唯腹也,凡物仆僵者,足又在上。贤儒不遇,仆废於世,踝足之吏,皆在其上。东方朔曰:“目不在面而在於足,救昧不给,能何见乎?”汲黯谓武帝曰: “陛下用吏如积薪矣,後来者居上。”原汲黯之言,察东方朔之语,独〔非〕以俗吏之得地,贤儒之失职哉?故夫仕宦,失地难以观德;得地难以察不肖。名生於高官,而毁起於卑位。卑位,固赏贤儒之所在也。遵礼蹈绳,修身守节,在下不汲汲,故有沉滞之留。沉滞在能自济,故有不拔之扼。其积学於身也多,故用心也固。俗吏无以自修,身虽拔进,利心摇动,则有下道侵渔之操矣。

  枫桐之树,生而速长,故其皮肌不能坚刚。树檀以五月生叶,後彼春荣之木,其材强劲,车以为轴。殷之桑谷,七日大拱,长速大暴,故为变怪。大器晚成,宝货难售也。不崇一朝,辄成贾者,菜果之物也。是故湍濑之流,沙石转而大石不移。何者?大石重而沙石轻也。沙石转积於大石之上,大石没而不见。贤儒俗吏,并在世俗,有似於此。遇暗长吏,转移俗吏超在贤儒之上,贤儒处下,受驰走之使,至或岩居穴处,没身不见。咎在长吏不能知贤,而贤者道大,力劣不能拔举之故也。

  夫手指之物器也,度力不能举,则不敢动。贤儒之道,非徒物器之重也。是故金铁在地,焱风不能动,毛芥在其间,飞扬千里。夫贤儒所怀,其犹水中大石、在地金铁也。其进不若俗吏速者,长吏力劣,不能用也。毛芥在铁石间也,一口之气,能吹毛芥,非必焱风。俗吏之易迁,犹毛芥之易吹也。故夫转沙石者,湍濑也;飞毛芥者,焱风也。活水洋风,毛芥不动。无道理之将,用心暴猥,察吏不详,遭以奸迁,妄授官爵,猛水之转沙石,焱风之飞毛芥也。是故毛芥因异风而飞,沙石遭猛流而转,俗吏遇悖将而迁。

  且圆物投之於地,东西南北,无之不可,策杖叩动,才微辄停。方物集地,壹投而止;及其移徒,须人动举。贤儒,世之方物也,其难转移者,其动须人也。鸟轻便於人,趋远,人不如鸟,然而天地之性人为贵。蝗虫之飞,能至万里;麒麟须献,乃达阙下。然而蝗虫为灾,麒麟为瑞。麟有四足,尚不能自致,人有两足,安能自达?故曰:燕飞轻於凤皇,兔走疾於麒麟,{圭黾}跃躁於灵龟,蛇腾便於神龙。吕望之徒,白首乃显;百里奚之知,明於黄发:深为国谋,因为王辅,皆夫沉重难进之人也。轻躁早成,祸害暴疾。故曰:其进锐者,退速。阳温阴寒,历月乃至;灾变之气,一朝成怪。故夫河冰结合,非一日之寒;积土成山,非斯须之作。干将之剑,久在炉炭,銛锋利刃,百熟炼历。久销乃见作留,成迟故能割断。肉暴长者曰肿,泉暴出者曰涌,酒暴熟者易酸,醢暴酸者易臭。由此言之,贤儒迟留,皆有状故。状故云何?学多道重,为身累也。

  草木之生者湿,湿者重;死者枯。枯而轻者易举,湿而重者难移也。然元气所在,在生不在枯。是故车行於陆,船行於沟,其满而重者行迟,空而轻者行疾。先王之道,载在胸腹之内,其重不徒船车之任也。任重,其取进疾速,难矣。窃人之物,其得非不速疾也,然而非其有,得之非己之力也。世人早得高官,非不有光荣也,而尸禄素餐之谤,喧哗甚矣。且贤儒之不进,将相长吏不开通也。农夫载谷奔都,贾人赍货赴远,皆欲得其愿也。如门郭闭而不通,津梁绝而不过,虽有勉力趋时之势,奚由早至以得盈利哉?长吏妒贤,不能容善,不被钳赭之刑,幸矣,焉敢望官位升举,道理之早成也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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